玄鸟缩在他怀里，手指还揪着他被扯变形的衣领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，重重地喘息着。桑扈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比常人低得多，怎么暖也暖不热，呼吸却因他的存在而逐渐平稳下来。他低头看去，发现她手臂上那些诡异的青铜纹路正缓慢褪去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安抚。
“那个，那个——”桑扈忽然觉得有些脸红心跳，匆忙就要起身，“师姐你好些了吗，要不要我送你回寝室——”
“别走。”她的声音很虚，“人类的体温，可以加速我恢复。再给我……五分钟。”
“好。”
窗外雨声淅沥，修复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。桑扈调整姿势，让她能更舒适地靠在自己肩上，手指无意识地轻拍着她的后背，像是在哄一只受惊的猫。
待到她神色恢复如常时，却也只是低头不语，下意识一般回避着他的目光。
“你生气了？”桑扈问道，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想趁人之危……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。”
“不是生气。”玄鸟把脸埋进对方肩窝，声音发闷，“只是不想被你看见这么难堪的样子。灵力波动之时，我就有现出真身的危险，不好意思，让你担心了。”
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！桑扈失笑，松开她，却又忍不住佯怒板起脸道：“子玄鸟同学，撤回。”
玄鸟抬起眼皮，露出“你突然发什么神经”的眼神。
“不要觉得‘不好意思’，”他故意板起脸，“我担心你不是应该的吗？你是我师姐，是我朋友，是自己人——有问题就找我，天塌下来我也先替你扛着，懂？”
“……当我全身爬满铜锈的时候，你可能就不这么想了。桑扈，我是器灵，本质上是妖怪，明白吗？”
桑扈失笑：“那又怎样，你是人是鬼是仙还是妖，我都不在乎。我要是连自家师姐的本相都接受不了，还考什么古？”
说着，他故意晃了晃她：“所以子玄鸟同学，不许再说‘不想让我担心’，我偏要担心，不仅要担心，还要写本《器灵饲养指南》出来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知道怎么照顾你了！”
啰嗦！玄鸟叹息，而后忽然睁开眼睛，一脸嫌弃和他对视，“渴了，去倒水。”
这就使唤上了？！桑扈哭笑不得，却还是起身去饮水机接了杯温水给她。待他回转时，看见玄鸟裹着他的冲锋衣坐在地上，盯着恢复如初的双手喃喃自语：“奇怪。之前灵力波动的时候，像这种情况，至少要持续几乎十个小时以上才会消退，看来人的体温，确实有效果。”
桑扈在她面前蹲下：“十个小时？也就是说，十个小时动也不能动？”
“嗯呢，孤零零地躺在那里，感觉整个世界消失了一样。”玄鸟答道，“一般那种情况，我就会请个假再躲起来……不过这次发作太快，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来不及。”
“那你现在好些了吗？”
玄鸟接过水杯，咕咚几口喝完，然后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的手臂、肩膀和胸口：“没有，完全没有。这里，这里，这里，还有铜块，很疼。”
桑扈顿时紧张起来：“怎么回事？那……那不然我再抱会儿？”
“那倒不必。”玄鸟干脆利落地打断他，把空杯子塞回他手里，理直气壮道，“可能是太久没吃小蛋糕，有点低血糖。”
桑扈：“……那我去点。”
玄鸟眼睛一亮，立刻得寸进尺：“嗯嗯，要一个芒果千层一个黄桃盒子，再要一杯茉莉奶绿，加冰，微微甜。”
桑扈：“……？”
玄鸟假装没看见他的表情，继续自言自语：“哎呀我又想起来了唐凤守让我做的校对我还没做完，后天就要给他，怎么办好呢~抓谁帮我干活呢？小桑你有什么头绪吗？”
桑扈：“……？？”
玄鸟：“对了小桑，你要点外卖能不能再叫一份麻辣小龙虾，我等下一起给你发红包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就见桑扈朝她走来。
玄鸟：“哎，这么快就点好了吗，我还没发——”
下一秒，她手里的手机就被某人没收。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温水被塞进了她的手里。
“能够大吃大喝，看起来是没事了。”他单手托腮，笑眯眯地蹲在她面前，另一只手撑在墙上，将她半圈在角落里。
玄鸟莫名觉得后背一凉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你突然灵力不稳么？”桑扈笑着反问道，“灵力不稳根本就是你冷饮吃太多了！早跟你说少喝冰可乐，少喝冰可乐，碳酸饮料和糖水会腐蚀青铜氧化层，你就是不听！现在知道蓝条见底了？当初左手一杯DQ右手一杯水果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果？说到底还是乱吃冷饮闹的！”
玄鸟瞳孔地震：“？”
桑扈继续微笑：“往后没收全部雪糕冰淇淋和冰镇饮料，奶茶只能点去冰温热，冰粉也不许吃！”
玄鸟瞬间炸毛：“不行！你有病吧ban我雪糕！我不管我要闹了我要绝食我要抗议我要告老师！”
桑扈不为所动，甚至掏出了手机备忘录，慢悠悠地打字：“闹吧，三千岁老小孩！《器灵饲养手册》第一条，坚决杜绝投喂太多冷饮！”

T17探方遗骨足足清理了一周才完整取出，除了遗骨外，现场没有出土任何关于人物身份的记载。提取遗骨时玄鸟也在场，悄悄分出一缕灵力护住遗骨，待她正准备返回修复室对遗骨进行简单处理时，身后桑扈忽然开口：“师姐你看，这是什么？”
他蹲在三号遗骨坑位旁，指向土层下方一处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褐色痕迹。若不细看，很容易误判为普通的土块。但经过细致清理后，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逐渐显露出来——平纹绢布帛早已氧化脆化，但包裹的形状仍依稀可辨。
待清理出来后，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个巴掌大的陶人。
“磨喝乐。”玄鸟接过来。
“磨喝乐是什么？他的名字？”桑扈问道。
指尖摩挲过陶人光溜溜的脑袋。当年在上阳宫时，她也买过不少这玩意，不过后来都不知丢到哪去了。“也算。直白些讲，这个就是唐代的玩具。”玄鸟将陶人放入密封袋并贴好标签，解释道，“磨喝乐的原型是佛祖释迦牟尼之子Mahoraga，佛教天龙八部中的蛇首人身的神祇——”
“哦，《天龙八部》！那我知道！在下乃大理段氏世子——”
桑扈淡定伸手把一旁凑热闹的八哥摁下去，“继续，别理他。”
“……佛教传入后，经过汉化，摩睺罗迦的形象融入了传统文化中的‘生子’‘乞巧’等寓意，逐渐变成小孩的玩意儿。”玄鸟站起身子，将磨喝乐和布包残片也一并交给工作者，“送去我那间修复室，等会我一并处理。”
身后传来八哥压低声音的嘀咕：“……老桑，你说这工地上博士生也不少，咋专门给师姐开了一间修复室？”
“……因为师姐厉害！你要是能像师姐那样白天工地现场开盲盒，晚上石膏拼拼图，唐长老也给你配实验室。”桑扈瞪了他一眼，迅速找借口把话题掩饰过去。彼时玄鸟没搭理他俩，一双眼无波无澜地盯着随着起重机冉冉升起的遗骨箱。
上阳宫的宫人……算来，或许曾与她擦肩而过。
时间啊，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。

两周后，秦关师范大学，人类学实验室。
实验室的荧光灯在颅骨模型上投下冷白的影子。
“根据碳十四测年，这批遗骨集中在公元805-807年，确实是元和年间。”桑扈敲着键盘调出三维模型，“但有个问题——3号遗骨和其他人不同，根据锶同位素分析报告对比可知，她并非景安或嵩京本地人，而是来自陇溪，并且，在嵩京生活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。”
“陇溪？”身后玄鸟脚步一顿。
“对的，明明她身上出土的遗物最多且最华丽，光是包裹磨喝乐，用的就是上等平纹绢。按理说，这样的宫女地位不会低，但骨骼检测却显示她长期营养不良。”桑扈继续道，“哦对了，还有这里。骨密度检测显示，她去世时约75到80岁，膝关节部位磨损相当严重，伴随骨质疏松，可能这就是她没能逃脱屠杀的主要原因。”
“你觉得这是宫女，还是什么？”玄鸟在他身边坐下，视线钉在屏幕上反问道。
“像是粗使宫女。从报告上看，她的牙齿磨损度较高，应该是常年吃粗粮导致。但是这又与她的出土遗物等级不太吻合。”
“有没有可能是妃嫔？骨盆状况呢？”
“骨盆完全闭合，说明没有生育过。难道师姐怀疑她是不受宠的嫔妃？”
“不受宠，却也不至于被赶去干粗活。唐皇还不至于抠门到连个老太妃都养不起。”玄鸟突然伸手放大眼眶区域，指着一处细小的裂痕，反问道：“左眶上孔的骨增生，这个，有报告吗？”
桑扈疑惑：“有是有，不过报告上显示这是陈旧伤，和元和元年嵩京暴动无关。根据骨骼愈合程度，至少有六十年的历史了。师姐，这种细节对复原影响很大吗？”
玄鸟沉默很久。
天宝十三年，丽妃与虞贵妃相遇于花园。
虞妃本就对复宠的丽妃多加怨怼，如今两者相遇，便率先借机发难。
“贱婢！在贵妃娘娘面前，也配戴这等好绢花？”手下宫女抬手便推倒了丽妃的陪嫁宫女小喜。
但那天骤雨初歇，花园路又湿又滑，小喜的左眉不慎磕到了路旁的石阶边角，当即血流满地，治好后也因此毁容，左眉留下一道一寸长的疤，且再不能见风，一见风就头晕。
丽妃就是陇溪出身，作为她的陪嫁，小喜自然也是陇溪人。
同样的出身，同样的骨裂痕迹，同样的时间跨度
玄鸟死死盯着那处裂痕，不知何故，心头间，一个可怕的想法忽如野草一般，不可忽视地疯长起来。
“申请颅骨复原。”她说，手却下意识攥紧了衣角，指节发白，“如果学院不批，就告诉我，我来想办法。哪怕以我个人名义，我也要弄清楚这是谁。”

要做3D颅骨复原技术，钱不是小数。学院以“非重点课题”为由，仅批5000元，玄鸟只犹豫一瞬，就推开了申请书，而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打银行卡：“以我个人名义做，钱不是问题。”
款项是解决了，可另一个问题是时间太长。按照常规操作，颅骨复原至少要等上两三周。桑扈知道，师姐这辈子最不在乎的东西，一是时间，二是钱，可他不忍看她因为一个问题焦虑那么久，遂私下里联系老爹，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加快技术进度。终于联系到了一个司法鉴定机构，他们刚引进的AI颅面重建系统，能够将时间缩短至十天左右，再加上走了加急通道，最后将时间控制在了——一周内。
桑扈在她脸上看到了多重焦虑：渴望真相，却又害怕触碰真相。他不知道为何她会对这么一个无名宫女这么上心，可既然她要做，他就无条件支持。
一周后的深夜，当桑扈接到电话匆匆赶到修复室，推开门的瞬间，玄鸟正将一尊石膏头颅举到灯下。
柔和的灯光描摹出复原面容：浑浊的眼睛，布满皱纹的皮肤，因岁月下垂的眼角，还有——左眉上一道浅浅的凹陷。
“好神奇啊。”玄鸟捧着塑像喃喃自语道，语气虽平静，可他却能听出她声音里无尽的悲伤。
“桑扈，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？我跳过了六十年，在她死后才亲眼见到她年老的样子。”
尾音中隐约带上了哽咽与颤抖。
“我之前也不是没设想过，假设我真的寻找到丽妃她们的坟茔和遗物时，我该以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们。可我，唯独没想过会以如今这种形式，以捧着她的头颅和颅骨复原像的形式……和她重逢。我亲手挖出了她的尸骨——我、我跋涉一千多年，然后亲手写下了……挚友遗骨的考古报告。”
桑扈从未见过那样的表情，像有人从她胸腔里挖走了整整一千年的时光。
“师姐……”如今就连节哀顺变这四个字，都显得无力。
玄鸟忽然狠狠抽噎了一声。
“桑扈。”
“嗯？”
“这是小喜。”
玄鸟说着，将额头抵住冰凉的石膏，却闭上了眼睛，极力掩饰神态上的崩溃。
“当年在上阳宫里……我最好的朋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