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17探方。
堆积层中混杂着炭化的丝绸、碎裂的首饰、零散的钱币，以及——
七具残缺的遗骸。
工地四周拉起警戒线，玄鸟戴上橡胶手套清理遗骸。
指尖划过3号颅骨枕骨的砍痕：“……3号遗骨，身首分离，颅骨与颈椎间距37.25厘米，且寰椎关节面有锐器砍削痕，符合斩首特征。”她抬头，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，“胸部肋骨多发性骨折，右第三肋间嵌有铁质残片，骨盆错位，左髋臼有骨折痕迹……应该，是一位女尸。”
桑扈记录的手顿了顿。
好残忍。一个个鲜活的人生，皆在这里戛然而止。
“4号遗骨，”玄鸟转向另一具遗骸，“……仅余躯干。左腿有明显骨折后接愈痕迹，关节之间磨损严重并伴随轻微骨质增生，推断应该是个劳动者。身旁发现几枚散落的元和通宝，推测应当是随身遗物——”
“师兄，这个是墓葬群吗？”身后明鹂忍不住问道。
桑扈摇了摇头，“不像墓葬，没有发现棺椁，而且这几具尸体姿态，我看不太对劲……”
“根据地层受扰动与遗骨腐蚀状况来看，排除后世抛尸的可能性。”玄鸟接过话头解释道，“T17探方内未见砖石、随葬品与棺椁遗存，不符合唐代葬式规格。所以，可以暂时排除墓葬。遗骨表层泛红，怀疑是朱砂粉，以及少量石灰残留，周围存在……存在炭化木质结构与红烧土①……”
“是人殉坑？”唐凤守蹲在她身旁，眉头微蹙追问道。
“不。”玄鸟摇了摇头，“此处的探方日记是我亲自监督的，地层非常稳定，周围也未见有夯土层与人工凿削痕迹。更何况，唐代宫苑里，不可能出现如此规模的人祀。”
指尖拂过泥土，似乎触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，玄鸟心念一动，将之取出细看，才发现是一枚炭化的莲子。
炭化……莲子……泥炭层②？
“不是祭祀坑，也不是墓葬，”她道，“这里应该是一处屠杀现场。”
“屠杀？在上阳宫？”八哥瞠目结舌，却见玄鸟用镊子镊起一块骨片放入采样袋。 
“联系秦关师范大学人类学实验室，申请做碳十四③。”她沉声吩咐桑扈，“这处遗迹有可能与元和元年嵩京暴动有关。”
桑扈知道她说的是什么，据史书记载，元和元年冬月，嵩京暴动，暴民闯入上阳宫，掳掠财物，并放火烧杀宫女宦官，导致偌大的上阳宫化为焦土。如果此处真是暴民屠杀宫人的遗址，那么这则史料从此也就有了另一重实证。
待当日挖掘工作结束，玄鸟与桑扈等人坐在会议室里。
“沉积层发现大量淤泥和腐殖质，还有莲子、藕根等植物遗存。”桑扈将照片推到桌子中央。“结合上阳宫舆图标注的‘芙蓉池’遗址，基本可以确定是池塘底部。”
“池塘的话，会出现红烧土？”杨伯劳反问道。
“如果结合上阳宫焚毁时间——公元806年冬，正值旱季，池塘干涸成泥沼，恰好成为暴民焚尸灭迹的天然坟场。”玄鸟反问道。
“我同意师姐的看法。”桑扈举手，“就目前出土遗址情况可知，从天宝之乱到元和年间，上阳宫就一直处于半荒废状态，水系荒废六十余年。这种情况下，水榭无人打理而枯竭，很正常。”
“无论如何，总要等碳十四测年结果出来才行。”八哥说道。
“就目前探方内出土的钱币等物证判断，元和通宝数量最多，当然，还仰赖进一步挖掘，但我认为这些遗骸死于元和元年的可能性非常大。”
“明鹂，考古定论不能这么想当然。二重证据法④必须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，不然不严谨。”
“说得对。”唐凤守道，“既然这样，那就取颅骨保存最为完好的3号、5号遗骨送去做全面检测与三维建模。我会向师大那边报告。子玄鸟，你负责联系国家文物局做锶同位素检测。”
桑扈看向玄鸟，却见她此时有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，单手托腮双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，沉默地发呆。
屋外阴沉沉的，好像要下雨。

入冬。
初雪簌簌落在上阳宫的飞檐上，将椒兰苑覆上一层银白。那年的嵩京城，竟是出了奇的冷。小喜的鼻尖冻得通红，突然把冰凉的小手塞进玄鸟衣领，惊得青铜器灵一个激灵。
“小鸟，我冷。”一张圆脸，冻得几乎要起了皴。
“知道了知道了。”玄鸟叹息着，指尖荧光微闪，在她和春苔手心里各写下一道咒文。“自己搓一搓，很快就不冷了。这道咒文能管十个时辰，冷了就来找我。”
春苔好奇地摩挲着发烫的掌心，小喜却已经蹦跳起来：“哇，真的！谢谢你小鸟！小鸟你真是天下最棒的妖灵！等发了俸禄……我的糖都给你吃！”
“与其感谢我，还不如多锻炼锻炼身体。我看你就是缺乏锻炼才冻得不轻，你看人家春苔，每日又是挑水又是洒扫，人家都没喊冷。”玄鸟收起手，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。
似乎是被某个不解风情的器灵气得不轻，小喜一跺脚，转身就跑，嘴里嘟嘟囔囔：“臭玄鸟你自己玩吧！我再也不要理你了！”
暖黄的光晕从窗棂透出。兰蕙心正将熏好的锦被铺开，听到动静抬头轻笑：“我说你们几个，别在外面玩了，再闹下去炭盆可要熄了。”
玄鸟站起身子，“小喜，谁进去的晚谁睡风口，谁进去得早，谁可以挨着兰娘娘睡~”
无视少女爆发的尖锐抗议声，坏蛋器灵一溜烟钻进了屋子，还故意挡在门口逗她不让她进来。
“兰娘娘！小鸟她欺负人！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兰蕙心掩口轻笑。
“都来，今晚给你们唱新编的《踏谣娘》。”她笑着张开双臂，素白中衣被炭火烘出淡淡的沉香味，将三个小女娃揽入怀里，容貌温柔又慈祥。三个姑娘钻进被窝时，玄鸟故意挤在中间。小喜气鼓鼓地踹她，却被她趁机偷袭挠痒痒。兰蕙心伸手将她们揽入怀中，发间的桂花油混着药香，将风雪隔绝在世界之外。
翌日，玄鸟看着早已熄灭的炭盆，忍不住问小喜：“我说，不是说当了皇上的妃子，荣华富贵享不尽吗？怎么内府抠门到连送的炭都这么不经烧？”
“那是虞妃娘娘啦。”小喜趴在窗台上，望着屋外梅树上叽喳的喜鹊叹息，“虞妃娘娘才是真的万千宠爱在一身，咱们兰娘娘位份太低，没有好柴炭供咱们用。”
“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，兰娘娘也挣一个贵妃的位子，那是不是也有好东西供咱们用？”玄鸟问道。
“那是自然啊。到时候，什么金银珠宝都往咱们这儿送！”
“可以顿顿吃白馍？”
“哼，你就这点出息啊？白馍算什么！如果兰娘娘得了盛宠，你就算想吃西域的葡萄干，娘娘也有办法满足你！”小喜咧嘴一笑，随后又叹息道：“可惜，兰娘娘本身性子冷清，就不爱这热闹，更不愿意屈尊纡贵讨好谁。”
玄鸟回头望了一眼兰蕙心。
她本就身子弱，入冬以后，更是小病不断。内府送来的御寒衣物有限，柴炭也不足，所有东西都先紧着兰蕙心用，可是就算这样，也不够。
只怕再这样下去，莫说是她，甚至就连素来身强体壮的春苔也要冻出毛病。
“小喜。”玄鸟说道，“若我有办法帮兰娘娘争宠呢？”
“你？你有办法？！”小喜睁大了眼睛，可话音未落，就被玄鸟捂住嘴，
“我身为器灵，被我点化的乐器，就具有沟通天地的能力。”她道，“我能为兰娘娘的箫声附上震动人心的力量，商王祭祀用的《桑林》之乐，听过的人没有不神魂颠倒的，再加上我的灵力，一定可以成功。只是，你不要告诉兰娘娘，她一定不会同意。但是，如果再不采取行动，我真怕会冻死她。”
小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：“你疯了？要是被人发现你是妖怪——”
屋内传来了兰蕙心断断续续的咳嗽声。“总比冻死强。”玄鸟抽回手，“过几天就是冬至，皇上一定会来上阳宫，只要你能说动娘娘按照我给的古谱吹奏乐曲，我就有办法，让皇上回心转意。”
那夜，玄鸟独自坐在屋脊上，任由雪花覆满肩头。
手指在虚空中画写的咒文泛起幽光，随即拟相出箫的形状。她没告诉小喜，点化器物，要消耗器灵本体——就像没告诉娘娘，那些突然多出来的银丝炭，其实是自己用灵力烘热的普通柴薪。
紫宸殿外传来悠扬的箫声，玄鸟将咒文凝化的箫插入心口，咒文与血肉相触处，腾起细小的青烟。
“值得的。”她对着虚空轻声道，仿佛在说服某个不存在的人。
“反正……我们器灵，拥有永恒的寿命。”

屋外，雨滴噼里啪啦，敲打着简易砖房的屋顶与玻璃窗。
玄鸟站在窗前，望着窗外夜空。“漫长到难以想象的寿命……”她闭上双眼，沉沉叹息。
当年，为兰蕙心争宠确实很成功，那晚陛下就留宿在了椒兰苑。而后的日子里，赏赐、恩宠、谄媚与艳羡，如流水一般涌进了椒兰苑。皇帝沉湎于兰蕙心的美貌与温柔，集结了景安与嵩京的名医为她看病。而她、小喜和春苔的日子，也逐渐好了起来，有柴炭，有暖衣，有好吃的，也有数不尽的宫人阉宦来帮她们分担杂事。
只是那时，她尚不知晓，这个决定将如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。
胸口隐约有些钝痛，不知道是当初留下的旧伤还是怎么回事。玄鸟抬手按住心口，试图以灵力平复痛楚，可指尖刚触及衣襟，脑海中却猛然炸开一道嘶哑的低语：
“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……祀灵已现，戎灵何在！”
以及，一个女子的尖叫声：“戎！……毁了……大商！”
十月底的夜空骤然劈下一道惊雷。彼时玄鸟单手扶额猛地睁开双眼，一双人类的双瞳就在此刻幻出铜绿色，可不过须臾便恢复平静。
糟糕！她喘息着，靠在墙边挽起衣袖，却见原本白皙的手臂上，此时此刻爬满了状如鸟纹的青铜纹饰！青铜纹沿着双臂逐渐向上蔓延，估计只等几分钟就会蔓延全身。
玄鸟暗道不好。怎么这会灵力紊乱！
又是这样！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，她的灵力总会毫无预兆地波动紊乱。轻则显出妖相，重则短时间内无法控制身躯，只能躲起来等待恢复。眼见身体异化无可缓解，玄鸟只能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试图强捱过这一阵痛苦。
可就在此时……
叩、叩、叩。
“师姐？”桑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，“我整理了遣唐使的论文资料，想你可能用得到。看你宿舍没人，就猜你在这里。”
别进来！
她张了张口，却只溢出一声气音。门外的人听不见回应，拧动门把的声响格外清晰。
“在忙吗？”桑扈推门的动作戛然而止，他话音未落，抬头却不见人。
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，照见蜷在窗下的身影。他看见玄鸟背对着他，衣领死死拽到鼻梁，可裸露的手背已布满青绿锈斑，袖口下露出的指尖甚至泛出金属冷光。她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，喉间挤出几个字：
“……别看……我……”
桑扈顿时吓得魂不守舍，反手将门关紧便冲了上去：“到底怎么回事！是摔着哪了么！你别慌，我这就来帮你。”
可她似乎在下意识躲着他一般，别过头不与他对视。
桑扈朝她紧走几步，这才发现哪里不对，她的手上，已经蔓延起绿色的锈斑，如同一件生锈的铜器。双臂僵硬冰冷如陶俑，而颈间几乎爬满了青纹，并且还在朝着那张白净清丽的脸庞爬去。
“别……看我……”他只听见她低声呻吟道。
桑扈丢下手中资料，上前一把抱住她。
“放心，放心，门锁好了，没人会看见。”感觉到怀中器灵少女的不安，桑扈将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低声安慰道，“别怕，没事的，我在。告诉我怎么做，要医生？法器？还是找什么人来？”
怀里的器灵摇头，锈蚀的指尖攥住他衣角：“……等它……退下去……”
桑扈没再追问。他拉严百叶窗，用后背挡住最后一丝月光，掌心贴在她发顶，像拢住一盏将熄的灯。
“好了，帘子也拉上了，别怕，没事的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