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江菱歌同行云岫一道去了大云寺祈福，没带上孩子。行风致一年内大约有半年时日会像现在这样来往关外的路途中，眼下“水门宅”中只剩下行云起这一个正经的主子。

   行云起赶到前院的时候，几个下人跪了一地，贴身的侍婢原也要跪下，行云起忙抬手拦下：“别拘那些礼数了，先告诉我，什么时候发现他梦魇的？”

   江菱歌的贴身侍婢道：“今日娘子走后，奴婢就留在此处照顾着，不知怎么的，等奶娘喂奶的时候就发现他魇着了......”

   行云起没有多问，他四下瞧了一下侄子的症状便道：“这分明是惊风了，是外邪侵体，你们怎通报说是梦魇了？”

   梦魇乃睡梦中发作，虽与惊风的症状类似，但梦魇一般却不会伴着热症的症状。

   “奴婢以为，惊风同梦魇没甚么分别......”

   行云起瞧了一眼“啧”了一声便道：“这几日疫毒侵体，风寒、熟寒、受惊都有可能导致，我先替他配幅顺气的汤药，你们这几日都小心着些。”

   本就到了多发时疫的日子，即便是有行云起这样的医师守着，这行家新生的小少爷还是害了病。

   江菱歌听得了消息，便匆匆带着行云岫赶了回来。

   “回嫂子的话，已经让他服下了止惊的汤药。病症本身不碍事，只是症状看上去有一些唬人才惊到了。若到了未时他自己能醒来，就没什么大碍了。”

   听了行云起的话，江菱歌才略微放下心来：“本想去替他求份平安再替你求份姻缘，谁想到才动身呢，就听到他梦魇的消息了，还好是没什么大碍了。”

   行云起怀疑自己听错了：“甚、甚么玩意儿？”

   “你以为？”行云岫忍不住打断道，“父亲离开前便嘱托过我注意此事，我同你嫂子不得好生替你操办？”

   “我可不可以拒绝？”

   “不可以。”

   行云起：“......”

   行云起忙向江菱歌投去目光求救。江菱歌则摇了摇头表示无法。她要是劝住了，哪里还有今天这事。

   江菱歌见行云起呆愣的神情心下恍然。她也不忍真逼急了他，于是对着行云岫道：“他既这么一直推着，那必是有了自己真的喜欢的。倒也不必催的这么紧，不妨先让他追着。”

   “真的？”行云岫怀疑道，视线顺着看到了他腰腹，“你腰间佩着的是什么东西？”

   “你把梳子配在腰间做什么？”行云岫看清后，便惊出一声冷汗。

   “这是......华大人回到延陵后赠给我的。我先前向她提过喜欢江南的风物，她家乡正好盛产梳篦，便将这把赠给了我。是她幼时所做，样式不算上佳，但给我足够了。”

   “......你可知赠人篦子，是什么意思？”江菱歌闻言一惊。

   行云起一开始还恳切地摇了摇头，但怔了半晌，又垂下眼睫点了点头，即便是之前确实毫不知晓，但此刻大概也猜到是甚么意思了。

   行云岫本还想言，究竟是谁家女郎做事竟如此轻浮，但现下，哎，头疼。

   他张了张嘴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：“这.......她，你，唉，你自己去处理好这件事！”

   “甚么意思？”

   “你若是真的喜欢她，便去将她追回来；若是不喜欢，便不能这样平白无故地收了人家的东西。明白了么？”行云岫告诫道。   

   “明、明白了。”


   行云起穿过尽头的门，顺着台阶而下，甘州城的街角巷道一下子就映入了眼帘。

   今日的烈阳高照，远处山丘上，一道道连绵的沙丘汇聚成线，光影交错。

   行云起此刻的内心是错乱的，不安的。他垂下了眸子，嘴角慢慢弯起一个弧度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梳篦放在掌心，有些寒凉。楠木习潮湿的环境，到了甘州这样的干旱地方，不加精心养护，已有些不耐受。

   行云起的一生无常惯了，也许毕生也做不到曾立下的“春风风人，夏雨雨人”的志向。但他是幸运的，虽母亲早逝，但他身旁的所有人，都在尽全力让他顺遂平安地长成。

   而她呢，父亲的早逝，严峻的挑战，虎视眈眈的朝堂，整个家的命运都被寄托在了她的肩上。

   她的一生，实在太苦了些。

   他希望她的生命里，以后能多一个他。

   这样以后，她若还有想哭的时候，他可以陪着她。

   行云起的心如擂鼓般战栗，他握着华玄机送给的梳篦，唇角漾起了极淡的笑意。

   自初遇的那天起，她便成了自己杳然的一场梦。

   她呢？她会是怎么想的？从她离开的那天起，他们已有一年多的时日未曾相见了。行云起转念想道。


   永遇一十六年的四月初二，那日的长安下了一日的雨。这场雨，一直到永遇三十二年的今日才被蒸发。地面的雨渍与影子成合，模糊了时间与远方的交错，行云起竟不知不觉走到了“集贤堂”的门外。


   “行二少爷来了！今日来‘集贤堂’要做些什么？进了不少好书，都是刚得来的。”

   行云起一顿，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：“你这里有没有什么书是教怎么追人的？”

   集贤堂的老板略思索了片刻陪笑道：“有！”

   行云起没看下书名，只狐疑地随意翻了一页看起来：


   “大官人，你听我说。但凡捱光的，两个字：‘最难’。要五件事俱全，方才行得。第一件，潘安的貌；第二件，驴的大货；第三件，要似邓通有钱；第四件，小，就要绵里针忍耐；第五件，要闲工夫。此五件，唤做‘潘、驴、邓、小、闲’。五件俱全，此事便获。”

 
   行云起内心腹诽，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？！

   他即刻撂下书看了看扉页的书名——《金瓶梅》。

   虽然他未曾看过内容，但这本书的内容绝对不正经。


   “不满意？我这还有！”

   “欸欸欸，你别去了——”行云起忙止住。

   掌柜边转过身去边答道，没注意直接撞在了来者的身上。

   “贺、贺大人？”掌柜抬头瞧见惊出了一身冷汗，“小人冲撞了贺大人，贺大人恕罪。”

   行云起瞧见身侧来人身形偏瘦，眉眼秾丽，贺长泽本来就瘦，现下替祖母守丧期满，更显憔悴了。

   “草民参见贺大人。”行云起见状也向其作揖道。

   “快免礼，本就是我来的不巧，冲撞到了你们。”贺长泽抬眼向行云起手中的书看去，“这是在看什么书？”

   行云起匆忙将那本书藏了又藏：“没、没什么，贺、贺大人此刻来这里做什么？”

   用行云起的话来说，贺长泽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榆木脑袋，不通人性。若是将这本书给贺长泽看到，大抵这“集贤堂”不日也要关门歇业了。

   “我刚出孝期，朝廷便指了我前往延陵赴任。不日便将要启程，这路途遥遥，便想着来这里淘些书，以供闲时解闷。”

   “延陵？那不是华先生同小华大人所在的地方？”掌柜脱口而出。

   贺长泽“嗯”了一声，但显然未曾将重点放在了这句话上。他瞧着行云起不断藏掖着手里的那本书，愈发好奇道：“这——究竟是什么书？竟让行公子这么爱不释手？”

   贺长泽虽已高中，但自认无论是学识还是眼界，行云起都在自己之上，所以瞧见行云起对一本书如此上心，必是好书。

   看着贺长泽伸来想要接过的手，行云起忙出声阻止道：“那个，贺大人你是说你不日便要启程延陵？”

   “是。”贺长泽答道。

   “那你过两日走的时候，能不能将我一起带上？”

   “将你带上？”

   “你瞧啊，你这一路上既要打点，又需要住店。”行云起循循善诱，“若是有我在，这些便都不是问题了，是不是？”

   按理，朝廷委派官员，是可以带上家属一道，但贺长泽是孤身一人，在这甘州也未曾有过什么府邸下人需要带上的。行云起的脑子转得快，也算知根知底的同乡，带上他倒也不是大事。

   “若是你兄长同意的话，当然没有问题。”贺长泽如实答道。

   行云起便和颜挥了挥手道：“没问题，我兄长那里我会去说服。那——大人告辞？”

   “告辞。”贺长泽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没做，但他没有意识到就这么便离去了。


   掌柜一瞧眼同行云起急道：“你怎么将我的客人送走了！”

   “你最好感谢我替你挡了一灾。“行云起抄着手挑眉道，”这本书我带走了。”

   “您还没付钱呐！”

   “算我替你挡灾的报酬！”行云起的声音随着距离的拉长不断消失在了风里。


   半年之后，马车的车辙在平坦的泥地里辘辘地跑了起来。

   都说东方既白，远山如黛，行云起还未曾像东坡先生那样坐过浮在水上漂游的船只，但心底里已有了阵阵岁月如潮的澎湃。

   十月下旬已是出了伏的时日，行云起侧坐在车辕上，借着外边的光读着华玄机寄来的信。

   “情况怎么样？”贺长泽将车帘拉开关切地问道。

   行云起勒了勒缰绳，那马得到指示，复又行了起来。

   “看着描述似乎不太好。听华大人言，沿途的疫情已呈现蔓延的征兆。方才向我们求救的母女，那症状也同‘息疢’一般无二。”行云起将信纸折了起来。

   走出玉门关行云起才得知，原来举国上下“息疢”的祸乱早已遏制不住。玉门关外人烟稀少，也得益于华玄机的封城之举，形势不算严峻。

   但延陵地势低平，是江南富庶之地，人员来往密集，也不知从哪一日起，出现了第一个案例，紧接着，第二个、第三个......直至最后，彻底遏制不住。

   贺长泽闻言，也只点了点头，半晌后他问道：“你现在感觉如何？”

   “好多了。没来过这种地方，有些不习水土罢了。”马车行至删减，新泥混着芳香，草叶上还凝结着露珠，行云起摇了摇脑袋保持清醒，山风猎猎，拂过他的衣衫。

   “坐稳了，再有几日我们约莫就能到延陵了。”


   华玄机收到行云起的来信的那刻，她垂下眸子，倏然间，唇畔浮上了些许笑意。

   她从前是不知道他会来的，但从得知他随贺长泽从甘州一路赶到这里时，竟也是有些许侥幸。从玉门关走来，脚程若是快，大抵半年能到。他写出这份信时身在琅琊，如今算来，应当已将在延陵附近了。

   魏月眠瞧见了女儿眼间的笑容。华玄机自接替他父亲的职务后，是极难得才笑一回的人。但只是浅浅的笑靥，很快就没入了黑夜里。

   “这是在欣喜些什么，囡囡？”

   “有故人远道而来，自然欣喜。”华玄机怔了半晌，须臾才垂下眼睑，“母亲怎的还未歇息？”

   “见你欣喜了，我也欣喜。”

   ……

   这一夜天晴，天上干净得连一片云也没有。月圆挂在半空，皎洁得像银色的柔纱。


   行云起架着马渐往前路，梧桐新黄，栾树旧绿，玉兰半合。马车向前奔到不知哪座楼城外，踌躇的景色，烟雨的江南。见状，他下了马，又复行了几步。自进入江浙一带便感受到了，这里的空气中似乎总是雨细朦朦的。

   贺长泽见此也跳下了车，仰着头便望到城门上方“延陵”二字。

   正午时分，昼市也有些清寂，两人很快就赶到了城中的衙署。衙署旁是一座书院样式的建筑，同“鸿胪书院”格局很像。

   行云起看向里面，站着一个人影。

   那人站的挺立，好像在等谁。

   “阿姐，你怎么来了？”那人的声音大抵是少年换嗓，听语气倒是怯生生的，“我今天真没做错什么事。”

  只见一个人自院中阔步走来，她的个头不高，但眉眼疏朗，一身墨蓝色的官袍衬得整个人挺拔如松。淬了光的眸子，同在甘州时一样明亮如昔。

  华玄机瞧见那人蹙眉道：“我还未曾说话，你这是在不打自招些什么？”

  对面那人的身量拔的很高，比肩而站，她只能仰视他，但她气场威压更甚，连行云起都一阵后怕，让他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行云岫。对面那人唤她“阿姐”，约莫就是她曾挂在嘴边的华玄龄了。

   他的脸庞同华朗果真有着八分的相似，比华玄机更肖像些，只是轮廓更深，又带了几分的青涩。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袍子，收拾得很干净，眉清目秀，皮肤白嫩，跟个小瓷人似的。

   “今日是你们书院院首唤我过来谈论时疫新方的推行之事，与你无关。你若真无所事事，便好好将功课做好，别整日这样游手好闲让我同母亲分心。”

   “还有说了多少次，在外要称职务。”

   “哦。”华玄龄唯唯诺诺地应了话，“华大人。”

   行云起听得华玄机让称职务那一声，不由也会心地笑了一下。他举目朝外望去，云块遮蔽的地方冰凉清晰，光线透过，阳光歇在眉梢，他有些恍惚，这斑斓、浩荡的世间。

   
   “贺大人不上前去拜见一下么？”他似笑非笑地看过贺长泽道。

   “阿姐教育自己的弟弟，我又上前去做什么？”贺长泽听到他的声音道，“说真的，若我从前也有这样一个能事事管着我的阿姐，我或许还挺羡慕的。”

   “你……不会想要的。”行云起尴尬地笑道。

   至少从这点上，行云起同华玄龄是同频的。


   行云起再次见到华玄机是在延陵城的议事堂内。

   华玄机脚下像履着劲风，绕过寅宾馆内的行云起，泠泠注视着身前之人。

   “白大人，此刻城中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，不抽调名医佐药石汤剂，解民疾苦便罢了，为何我那交与圣上的信函被押了回来？”

   被华玄机称作“白大人”的医正却浅笑道：“大人的意见已交由所有的医正瞧过了，但可惜诸位都表示那些方子里的'金簪草’不过巧合，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。”

   这话华玄机是完全不信的，她扬眉冷笑道：“那我便要讨教一下医馆的诸位了，看看究竟是我这个门外汉懂得多，还是他们更懂些。我誊抄了那么多典籍里出现过‘金簪草’的痕迹，他们竟敢睁眼说瞎话，说这些都是巧合？”

   白术则依旧倨傲道：“此事大抵不是大人的职责所在吧？”

   “全国上下的太医为了这疫情搜寻了上万种药物锁定了常山碱，虽毒副作用大，却依旧可救数以万计的命。你是圣上亲派下的'寻疫使'不假，但圣上的任务，是让大人带人将这法子推行下去。”白术厉声道。

   华玄机皱眉：“这常山碱既是双刃剑，便应该寻找更合适的药物去治疗。长安附近没有金簪草生长的痕迹，宫里面的太医可能未曾见过。但既是发现了，便该禀报上去。”

   此事并非是华玄机空穴来风。她虽得到圣上指令，将宫中太医研发的新方推行下去，但无论是她查阅典籍抑或是将这新方推行下去的情况来看，那常山碱的确有着极大的毒副作用。但彼时她没有更优的解法，便只得继续推行下去。

   一次偶然她在翻阅古籍时，在治疗唠症的古方中都瞧见了“金簪草”的痕迹。并非巧合的，在翻阅了瀚海医书的诸多古方里，都有留下其痕迹。

   她喜出望外地将此事撰写成稿，发往长安。但城中医正俱害怕太医院太医的淫威，不敢出面递送，此事便被压了下来。

   华玄机又扫了白术一眼，淡淡道：“所以你们究竟愿不愿意递送？”

   这话俨然是对他的最后通判。

   白术瑟然道：“按太医院的规矩，州县若有要事上报太医院，需各州县医正在黄函朱笔验明后才可递送发函。大人，城中无人愿为你递送。”

   堂中寂然无声。

   “我愿意。”行云起听此，从堂后立起开门见山道，“西域有一味名贵的药材称‘天宝花’，据传是千年前江南的‘金簪草’被带至西域后培育的品种，可治唠疾、肝郁气滞、胸肋胀痛之症。我觉得华大人的方子是可行的。”

   白术瞪大眼：“你是谁？”

   行云起不以为然，对着他做了一揖道：“微臣西域都护府医正行云起。”

   言讫至此，华玄机也不再理白术，她向白术最后通牒：“你清楚没有他我也会有别的法子，只是不愿同你撕破脸。你若怕事，我便不找你们麻烦。但此后你若再来阻挠，后果自负。”

   她向行云起勾了勾手，轻声道：“我们走。”

   行云起知晓她的用意，便跟着华玄机出了州府。府外寂静，巷陌尽头无人在侧，这是行云起第一次在延陵城同她独处。

   方才那套说辞，不过狐假虎威，但白术也是做贼心虚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，才被行云起㨃住。

   行云起低声唤了句：“大人，是我方才怠慢了，我出门在外没带上黄函，更未曾携带朱笔......”

   华玄机点了一下头道：“我知道，你这么说，是替我撑了面。你莫慌，我说过我有法子的。”

   行云起抿了抿唇，想说些什么，却忍了下去。

   二人并肩而行，行云起却不知去向何处。

   须臾，行云起问：“大人，你回延陵以后，过的好么？”

   华玄机笑着答了声“嗯”，又道：“像你说的那样，家人闲坐，灯火可亲。”

   行云起默了默，却只答道：“大人高兴就好。”

   延陵的风水养人，行云起悄悄侧目看了华玄机好几次，那眼眸中蕴藏着无限明媚的春光，笑起来，让行云起移不开眼。

   华玄机垂下眼睑，忽然便见到了别在腰间的篦子：“这梳篦，你竟然直接带在身边？”

   行云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，低声应了句“是”，随后他便忍不住道：“我听我嫂子说，这梳子是珍贵之物，更难得是你亲手所制，所以便一直佩戴着，不敢怠慢。”

   华玄机接过了行云起的梳子，有些尴尬道：“哪里有什么珍贵之说。不过我幼时同府上的嬷嬷学过一两次，只是我的手艺不好，一共就做了两把，都做得不好。一把被我弟弟幼时抢走了，还有一把虽一直存在我这里，但我用不上，想着浪费也是浪费了，不如转赠了于你。”

   说着，华玄机将梳子递到了行云起的手中。她的指尖微凉，触碰到行云起温热的掌心时，华玄机也有些不自在。

   “大人。”行云起怔了半日，突然道。

   华玄机转过头看去。

   “好久不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