酉时，已是近黄昏了。

   行云起掌心的温热从华玄机指尖顺着径流蔓延至头部，燃起火来。

   “你方才同白术所言的，是只是为了替我说话，还是......”华玄机犹豫道。

   行云起收回手，在半空略有停顿：“西域的医书上确有记载天宝花入药的方法，不过究竟能否起效尚未可知。但天宝花同金簪草实属同源该是毫无异议，不仅是典籍记录，一路上我也在附近的山头上观察过，从筋脉到花形极其相似。”

   华玄机忍不住抬头看他，九架梁下装饰着苏式的彩画，金灿灿的夕阳映在了他深沉的眉目上，熠熠生辉。

   他又朝她笑了一下。

   她瞧见了，也笑了一下，随后便沉声交代道：“那好，明日我便亲自去附近的山岵上寻些金簪草来实验。”

   行云起微微皱眉：“亲自去么？但这金簪草同天宝花类似，都生长在峭壁之上，会不会太危险了些？”

   华玄机愣了愣，片刻便笑道：“延陵不似甘州，没有山地，方圆几千里都是平原。这附近的丘陵，我们便称作山了，哪里算的上峭壁。”

   行云起似也是想起了什么，似是有些尴尬，于是咳了一声道，“那我同大人一道去。”

   华玄机摇了摇头道：“你远来是客，如今还借住在邻下的驿站，这怎么能行？”

   “我明日会带人一道去，你放心便是。过后几日，我亲下拜帖，定邀您登门。”华玄机一顿，收了笑意，语气也缓了下来。

   行云起心间一跳，脱口而出：“不成，至少我得守在大人身边。就算有危险，我也能应变才是。”

   华玄机听此不由失笑，想着便是带上他也未尝不可：“那好。”


   据青明山二里外有座白龙观，不远处就是大林寺。前方的茶寮是那道馆同寺庙合开的，不拘信谁，凡过路的旅人，都可讨杯水喝，歇歇脚。茶寮一贯是夜间二更时分熄了灯，打更的老人梆子敲了又敲，外面的虫鸣此起彼伏，还有青蛙咕咕地叫。

   小沙弥打了个哈欠，蹑手蹑脚地熄了烛火。即将撩开昏晓的晨雾，那小沙弥总觉着身后有人在看着他，他回过头去看了又看，却不见人影。

   他复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，怀疑自己多虑了。他探回身子方欲进入庙门，突然有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。

   “谁？”那沙弥声音都有了些喑哑。

   背后那人披着黑色斗篷，兜帽遮得严实，瞧不清楚样子。

   “施主这是要寻个歇息的地方吗？”那小沙弥欠了身问道。

   黑衣人不答，只点了点头。

   “那施主便同我进来吧，再过些时候便要日出了。”

   那黑衣人听了这话，又沉默了一下，从腰囊里摸了几个铜板示意沙弥收下。

   “不不不，师父嘱咐过我们，凡是路过想要歇脚的施主，一概是不得收取银钱的。”

   黑衣人垂眸，勾唇笑了一下道：“多谢师父，敢问师父名讳。”

   竟是个女郎的声音。

   那小沙弥答道：“施主唤我明海便好。”


   晨风渐劲，明海昨日守夜便被免了早课。早课结束了，众师兄弟们便去了田埂上耕作，故当祝玖安带队前来时，只有他一人仍在寺内。

   “华大人。”明海作揖道。

   “明海法师好，今日未曾提前告知便来打扰，还请法师见谅。今日我们来，是想要采些后山的金簪草。”华玄机也同明海欠身表明了来意。

   明海的师父先前有提过，若是华大人有需要，要尽全力的配合她。明海听此，也表示师父们都在后山田埂上，让华玄机自请便是。

   “庙里这是——有客人？”华玄机见明海今日神色不佳，便也心生疑惑道。

   明海有些犹豫，想了想还是实话说：“今日凌晨来了位女施主。虽然师父也常说要心怀慈悲之心，但庙里毕竟有女客不能过夜的传统，昨日我便送其去了隔壁的道观里。”

   行云起听此，扬眉道：“小师父真是好生伶俐。不过看样子，隔壁的道长们见道观内突然多了位施主，怕是要鸡飞狗跳一阵了。”

   明海听此也垂下了脑袋，见行云起点破了事故，有些无奈。

   华玄机平日劳烦明海师父很多，听此则温笑道：“那有何难，便对隔壁那些道长说，那位女客是替我提前来办事的，只是下山时忘了时辰，才不得不由明海师父领了去。料想那些道长该是会放过明海师父了。”

   明海听此，赶忙向华玄机表示谢意。

   华玄机道：“不过也得先通好气，晚些时候，怕是还要麻烦明海师父替我引见一下那位施主。”

   “没问题。”明海答道，“那施主日夜兼程，言下这几日还会歇在附近。”

   “不过什么样的女客会在凌晨突然在这附近出现？这附近荒郊野岭，再往前些，怕是要到姑苏了。”行云起沉默了一下问道。

   明海摇了摇头：“这施主来得神秘，说是来此处探亲，但听口音倒是同这位兄弟很像。”明海话毕又指了指行云起。

   行云起被这一指，蓦然搞得有些心慌，惊讶道：“我说话......有甚么口音吗？”

   江南十月日上的太阳金灿灿的耀眼，照在人身上有些慵懒的暖，但又一阵凉风袭过，吹了个清醒。

   华玄机看了行云起一眼，笑道：“明海师父说有那就有吧。既然那女施主对明海师父没有恶意，便应当不是坏人。只是晚些时候，还是要再来了解情况才好。”


   这青明山本是附近的一片荒山，后来运河自姑苏穿流而过，来往的货物也因此频繁进过延陵，附近的人来人往，也自此多了起来。行云起仔细丈量并端详了金簪草的外表与气味，同天宝花的确相像。

   同一样的耗材，在几千公里外的戈壁，只能生长在不毛之地之中，而跨越整片王土，那同一株草竟能在田野间野蛮生长。

   便是踏遍青山人未老，风景这边独好。

   “华大人，采集金簪草的哪个部分？”有同行之人问道。

   华玄机面不改色地答道：“都要。”

   “都要？”

   行云起见其他众人的疑惑，便对此解答道：“现下时间紧迫，所以叶子、茎、根都要采回去，依次绞取后再试效果如何。”

   “明白了。”


   期间几人俱未曾多言语，华玄机瞧着手中的金簪草枝叶，开过花的金簪草一般而言难以入药，这附近的一片，像是夏末秋初时候长好的。

   “云起，这金簪草最易绞取的是什么部分？”华玄机沉默了一下，抬眼问道。

   行云起道：“枝叶。”

   华玄机远望了崖边，那崖边的金簪草开的正在时候。。

   “云起，我去那边的山坳撷些新开的金簪草，若是有什么情况，记得及时喊我。”

   “哦......好！”行云起一开始来不及多想，便不假思索地应了声。等到反应过来时，他才匆忙地追了过去。


   华玄机探出手指试了试附近绿茵遮蔽区域的湿度正好。崖前探出两棵柳树挡住前方的视野，也替附近金簪草的生长避了些暖阳。

   带着破风之音，华玄机听得了有人前来的脚步声。

   “谁？”华玄机警觉，四顾张望，却不见人影。

   她暗道不好，这附近少有人烟，也不定何时便会出现些猛禽异兽，若是遇上什么危险，知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的也只有行云起一个。

   华玄机是从荒漠丛生里捡了条命回来过的，她也不迟疑，将随身带着的翠月匕拿了出来。

   华玄机转过身看去，背后是一名看不清身量的黑袍人，遮着脸。

   “你是谁？”她便迟疑问道边向后退去。

   希望自己的声音足够大，能让云起听见。

   华玄机道：“我此次奉圣上之命行事，无论是劫财——”

   她一边说着，一边回头看了疏疏落落的光下，行云起的脚步跟了上来。于是她有了几分底气，回了头看了那黑衣人一眼。

   但只这一眼，她随即便愣住了。

   清风吹落了邱赤华罩在头顶的兜帽，露出她的脸。

   “赤、赤华？”华玄机怔住。

   华玄机只突然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了。她心中的波澜千丈，不清楚此刻是劫后余生的喜悦，还是他乡遇故知的欣慰更胜一筹。

   她张了几次口，最后都归到了那压不住的笑意之中。

   “姐姐？”邱赤华小跑着走到华玄机身侧。她身量高了不少，但一开口仍是那样明媚的声响，“昨日我才日夜兼程走到附近，本想着过几日就去城中寻姐姐，但明海师父言大人你今日便在此处，于是我便过来寻你了。”

   行云起听声音追了上来，听得邱赤华的声音也不由得眸色一动，又惊又喜道：“赤华！”‘

   对啊，他早该怀疑，这附近同自己口音类似的女子，还有赤华在啊！

   邱赤华见状，也不吝拥了一下许久未见的表哥。

   “大人离开以后啊，我便去了趟长安。长安真的很繁华啊，我在长安城中留了几日，后来想着，我该去华大人的家乡看一看，便向延陵过来了。一路上或倩辆马车，或是聘匹白马赶路，只是没想到竟相隔的这么远。”许久未见，她气色好了许多，身资舒展开，比当初初见时，更逍遥自在了些。

   “何止是几日，便是我启程了，也未曾听得你的消息。你啊，可真是跑的够远。”行云起倚在一旁，边笑边言道。

   华玄机见二人许久不见，方见面便又要打嘴仗，但此处真不是叙旧的时候。
   

   于是当夕阳光渐渐沉尽，余辉收尽云缝之时，正午时分行至此的众人中又多了一道身影一齐归去。


   越溟书院。

   延陵的衙门便在书院隔壁，登科及第的官员亦不时登门视察学生的功课。华玄机这几日都借在书院的空堂内，带着众人研制新的药方。

   午歇时候，华玄龄又瞧见了神色匆忙的华玄机走过。

   “你阿姐......哦不对，华大人她，这几日一直如此么？”华玄龄的同窗裴光庭问道。

   华玄龄摇了摇头：“我不清楚。好像有几个从西域来的同侪，大概确实很忙吧。”

   午歇的书院没什么人。书院的青色琉璃瓦重檐，后殿的禁闭隔间门，无不昭示着此时此地敏感的戒备。华玄龄望着阿姊离去的身影，幼年心底的柔软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，越发显得疏离。

   人啊，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的动物，在千交百错的人际社会中，每个人都有着自己解不开的结。但离奇的是，这沉重的旧苛，却又会不自觉地被摁入了相同的洪流。

   华玄机年少时一次又一次在隔扇门外盼着父亲的身影，是旧痛的陈伤。她是想让华玄龄更好的，却不自觉的，让这对姐弟交错着时空感受到了同种的命运。

   “不是同侪。”身后有声音传来。铜底鎏金的腰牌，张牙舞爪地爬着象征皇家的纹路，是成王世子的声音。

   成王世子补充道：“那两人同我们差不多年岁，是从甘州来的，你父亲从前在的地方。去岁那里有了‘息疢’的作乱，便是你阿姐带人平定的。那两人应当是彼时的幸存者。”

   成王世子唤泽川。朱泽川平日并不同书院众人厮混一处，他自带着些高傲的脾性，从小身子也不算得好，看什么都是冷淡的紧。他父亲成王虽是当今圣上的庶子，亲疏关系却算不得多浓厚，朱泽川自笑体弱多病，靠药罐子续命，也未曾见过他皇爷爷几次。

   朱泽川极少与书院中人言语，偶尔会同华玄龄言语，大抵也是他父王同华朗的交情。

   “那世子这话是自什么角度来说的？”华玄龄蹙眉道，“世子是想告诉我，我阿姐宁愿同那西域的二人交谈，也不曾有机会见过我吗？”

   朱泽川咳了两声道：“我可未曾说过这些意思。不过是你阿姐她前两日去寻了我父王拜谒，我听得便告诉你罢了。”

   “那便多谢世子转告了。但我，信得过我阿姐。”华玄龄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