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个人之间的低气压一直笼罩到中午。电铃响起时，玄鸟看见桑扈收拾了东西朝自己走来，正想迎上去时，却被明鹂师妹拦住：“师姐，这边有个表格需要你帮忙写一下实习意见，唐老师说可以找你签。”
趁着玄鸟被拉走，桑扈看见八哥朝自己走来。
“秦喆，玩笑开得差不多得了。”桑扈冷着脸，背包带子勒在肩上，语气硬得像块石头。
八哥一把拽住他：“老桑，到现在你都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吗？”
“什么问题？”桑扈猛地转身，声音压得极低，却压不住那股火气，“你拉着她跑了一上午，现在还要反过来问我有没有问题？”
八哥盯着他，突然笑了。
“问题是——”他凑近一步，一字一顿道，“你在意她。”
桑扈瞳孔一缩。
八哥松开他，语气罕见地认真：“桑扈，哥们用多年恋爱经验送你一句话。不要用你的情绪去折磨别人，尤其是你喜欢的人。”
他指了指不远处正在签字的玄鸟：“你自己想，师姐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？她甚至问我，‘桑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？’可你呢？你冷着脸甩话，躲着她走，连个解释都不给。多大了啊你，还像个幼儿园小孩一样处理问题？大凡你刚才敢爬上去找她说一句话，我都不会在现在拦着你！”
我……桑扈想要开口，才发现自己在这件事上竟是瞠目结舌。见此，八哥拍了拍他的肩，最后丢下一句：“好自为之吧，兄弟。”
玄鸟拿着两听冰可乐回来时，桑扈正坐在遮阳棚下发呆。
“喝吗？”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。桑扈猛地抬头，看见玄鸟歪着脑袋站在一旁，手里晃着冰镇可乐，罐身上凝结的水珠正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滑。
“刚刚杨领队投喂冰可乐了，雁寒师妹多带了两罐给我。”她眨了眨眼，语气里带着几分困惑，“还是说，你这几天不能喝冰的？”
桑扈：“……哈？”
玄鸟认真脸：“八哥说你这几天来‘大姨夫’了，还说往后像这样不理人的情况，通通按‘大姨夫’处理。你坐这儿是不是肚子疼啊，要不，我给你整点红糖水？”
桑扈的表情瞬间裂开。
秦喆！！！
看着眼前这只满脸写着“人类好难懂”的迟钝小鸟，桑扈长长叹了口气，突然起身，伸手一把勾住她的肩膀，顺势把她的帆布包甩到自己肩上：“走啦，祖宗！再不快走就抢不到糖醋小排了！”
玄鸟：“哦。那你这冰可乐还喝吗？不喝我就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桑扈已经眼疾手快地抢过可乐，顺便附赠一记精准的脑瓜崩：“当、然、喝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有的器灵想一口气怼两罐冷饮！喝那么多碳酸饮料，也不怕把自己的青铜氧化层溶了①？”
玄鸟捂着额头瞪他：“……桑扈你是学渣！区区碳酸，就想溶了我的孔雀石绿？”
桑扈：“学渣就学渣！总之就算是众器之祖，一天也只能喝一罐冰可乐。”

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发蔫，桑扈和玄鸟却已经恢复了日常模式——他蹲在探方里干活，她坐在一旁现场带崽，并时不时给他一发来自三千年老祖宗的恐惧震慑：“桑同学，咋动作这么毛躁呢，你刚才的刮面角度会破坏原生堆积界面，记住要平行于地层走向操作。”
桑扈擦擦汗：“这一大片，和对面T21探方都有大面积红烧土堆积层，厚度约15-20cm，且夹杂大量炭屑和碎陶片，说明……”
玄鸟：“说明可能是F3建筑基址的坍塌堆积。行了，你先喝口水，我去拿相机记录一下，准备三维建模。”
他俩这相处模式，早成了工地民工们的娱乐节目。
这天，几个纳凉的大婶拽住路过的八哥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：“哎，小秦老师，你说这俩小年轻……到底啥关系啊？”
八哥啃着黄瓜，咧嘴一笑：“他俩？共轭父子。”
大婶们茫然：“啥叫共饿？”
“简单来说——”八哥黄瓜一指桑扈，“这位，天天操心‘碳酸饮料危害孩子健康’，跟个老父亲似的。”
又指向玄鸟：“那位，刮个面都得手把手教，堪比武侠小说里事无巨细的老师父。”
最后总结曰：“所以嘛，互相当爹，可不就是共轭父子……”
八哥话音未落，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悄悄搭上了他的肩膀。
“秦喆老师？”身后传来玄鸟阴恻恻的笑声，“我能听到哦。”
八哥吓得浑身一个激灵，“师姐你怎么走路不带声啊！”
“少废话。今天的文物科普小视频拍了吗，讲课稿熟悉了吗，PPT串过了吗？文创样品去取了吗？”
这段时日，玄鸟的“造神计划”进行的不错，他靠拍科普讲解和记录考古日常的小视频小小地火了一把，好几条视频甚至点击过万，就连一同干活的民工也知道他“话痨小秦的吃土日常”。
八哥像只炸毛的橘猫一样跳开，“师姐饶命！快递我拿了，就在库房里，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？”
“只是师姐，你俩有必要定制那么多文创样品吗？”八哥挠了挠狗头，反问道，“一箱那么大，那么死沉……算了你自己去看。”
玄鸟和跟来看热闹的桑扈对视一眼，一头雾水，遂跟着八哥去了库房里。拆开快递箱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想象中琳琅满目的上阳宫文创样品，而是……
“秦喆！桑扈！”玄鸟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，“你俩快看这个！”
面前的纸箱里，十几件包裹在气泡膜中的唐瓦当、瓷器等文物赫然在目。几乎全是前些日子，甚至更早以前，从上阳宫遗址丢失的东西。
角落里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：看了你们的视频才知道这些是宝贝。家里老人孩子不懂事，给你们添麻烦了。东西都在这儿，求你们别报警，给孩子留个前程。
玄鸟握着信纸，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“我去叫唐老师过来看，还有领队！”八哥喜不自胜，跑出去时桑扈见他兴高采烈地拿出手机：“喂妈——哎你快看你娃出息咧！有人看了你娃拍的内容，把文物还回来哩！”
库房外，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，八哥正手舞足蹈地向赶来的老师们比划着，一群民工好实习生也好奇地围了过来。
“你看，”桑扈听她轻声呢喃道，“咱们种下的种子，发芽了吧？”

时光飞逝。
一晃眼，上阳宫遗址发掘，已经展开了四十五天。
探方的夯土层已经清理到宫殿础石，出土的鎏金铜镜、残损乐器部件、陶瓷碎片堆满了临时仓库，却始终没有玄鸟寻找的东西——任何能证明丽妃存在的证据。
桑扈蹲在库房角落，小心翼翼地捧起一面鎏金铜镜残片。镜背的缠枝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光泽，仿佛还带着它主人千年前指尖的温度。
“这个……也不行吗？”他轻声问道，镜面上自己的倒影与玄鸟疲惫的面容重叠在一起。
玄鸟的指尖在登记册上停顿了一瞬。她接过铜镜，指腹摩挲着边缘的烧灼痕迹：“能住在这个位置的，确实该是位妃子。但目前出土的东西，尚无法完整拼凑起丽妃的完整生活痕迹。我现在最多只认定这里住过一个妃子，至于是丽妃，还是什么贤妃淑妃德妃，就难以考证了。更有可能在这个位置住过的不是丽妃，而是另一个人。”
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，在堆满文物的库房里几乎听不见回响。
桑扈看着她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。四十五天来，他们清理了无数这样的残片——每一片都承载着某个逝去生命的痕迹，却都不是她等待的那个。
“到底需要找到什么？”
“一个名字。”玄鸟放下铜镜，青铜色的指甲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出细痕，“最好能找到一本起居注，一段铭文，一方印玺，或者哪怕器物底款，……只要能证明‘兰蕙心’三个字真实存在过。”
“但是上阳宫被火烧过，想找到起居注，只怕不好找啊。”
“可对我来说，哪怕再小的希望也是希望。”玄鸟微微摇头，“桑扈，孤证不立，而做学术理论，最讲究证据。如果这次实习也找不到，那么我会再想办法。没事。”
此后，一连过了几日。
不少探方已经发现唐代青石甬道和夯土层痕迹。再往下清理，就是更早的魏晋南北朝遗迹层。
彼时玄鸟虽然无甚表示，可桑扈看得出来她内心焦虑。
“上阳宫椒兰苑……到底在什么地方，我记忆中似乎是在这附近。”她蹲在探方边缘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一块带焦痕的砖瓦，喃喃自语道，“丽妃当过年走得匆忙，印玺都顾不得带，这里应当有保存完好的遗物，怎么如今什么也找不到？”
“不要慌。”桑扈在她身边蹲下，宽慰道。
“会不会是我们找错了方向？”她突然开口。“会不会我执着于‘冷宫’，而忽略了丽妃可能被秘密迁去他处？”
“比如呢？”桑扈问道。
“东瀛。”
闻听此言，桑扈愕然抬头，却看见她盯着东方——那是东瀛的方向。
“我昨晚查找史书，在千佛窟写卷里，找到一本唐代笔记，里面提过元和十二年，有宫人自东瀛归，言贵妃事。”她轻声道，“如果丽妃真的成了虞贵妃的替身……那有没有可能，她并没有死？而是去了东瀛？”
她犹豫是否向社科院申请转向东瀛调查，但这意味着放弃上阳宫已投入的心血。
桑扈摇了摇头：“‘贵妃东渡’一说，在史学界尚且呼声不高。天宝十五年距离元和十二年，相隔了六十一年。你自己也说过，丽妃就死时已有二十五六岁，那么元和十二年时她和她的宫女皆是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老人。且不说唐代宫人平均寿命几何。八十多岁的老太太，在航海业还不发达的时候，只身渡过危险重重的东瀛海——未免也太匪夷所思。”
“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？”玄鸟扶额沉沉叹息道。
“相信你自己的判断。”桑扈劝道：“无论如何，再坚持几天，至少等实习期结束，到时候，我们想办法去东瀛找线索。无论是去正仓院找文物，还是去查遣唐使名录，我都能陪你去。总之，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，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能性，包括上阳宫。”
玄鸟不置可否，而桑扈话音未落，这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八哥的惊呼：“卧槽！是人骨！这探方里埋的是修罗场吗？！师姐桑扈唐老师！你们快来看！”